芦苇颂
文章字数:3,903


李金华
  在秋风萧瑟、菊黄如金的深秋时节,我和妻子在喜鹊湖畔散步,惬意地观赏着那片片芦苇。洁白的芦穗像翻滚的浪花,在夕阳下随风摇曳。芦花像迷你的小伞,它的纷飞,如秋天的落叶,悠然自得地飘向天空徜徉天际,飘回芦苇丛化作白雪点缀秋色。秋风虽然吹谢了百花,吹落了树叶,万物凋零,遍地枯黄,但漫步在芦苇丛中与秋风共舞,沐浴着秋日斜阳的柔光,心境安和静谧而透明。
  近看芦苇,挺拔着茎节分明的躯干,欢乐地展现着婀娜多姿的风情。我用力拽出一根芦苇,发现其根须发达且盘根错节,我知道,她这是在悄然孕育着,待到“春风吹又生”的时节穿泥破土,跃出水面成为“小荷才露尖尖角”报春嫩叶的胚胎。那摇头晃脑的芦穗似乎在向人间娓娓诉说着孕育成长的四季赞歌,道出了它“倔强盘根泥土冒,清歌漫舞自逍遥。曲幽僻静情独特,秋到高擎小穗飘”的生命过程。
  我随手掰一根满头芦花的芦苇,轻轻舞动起来,在风的吹拂下,芦花就像天女散花一样在头顶纷纷扬扬,勾起了童年时代对家乡的美好回忆:故乡的河,也就是现在的朱龙河,老人们也叫鬼子沟,是日伪时期挖的一条沟。朱龙河西起德惠新河,向东汇入秦口河入海。那时候朱龙河泄洪不畅,村里人叫南河大湾。大湾南北宽约500米,东西长约800米,常年有水且长满密密的大片芦苇,水深处遍布着苇蒲,那里承载着我童年许多难忘的记忆。
  六十年代初在本村小学读书,每到初春乍暖还寒的季节,大湾里那片绿里透红的苇子芽,吸引着我和玩伴们。拔出苇子芽放到嘴里咀嚼,那甜滋滋的清香一直被味蕾珍藏于今,那鲜美的味道堪比现在的时令水果;初夏时节,绿油油的芦苇已及膝高,在和煦的微风吹拂下,轻轻荡漾宛如摆动着的绿色绸缎,空气里充满了潮润浓郁的清香。玩伴们把从各家找来的废旧网片连缀在一起,到苇子湾里捉鸟,末端用土块压严实,另一端用枣树枝支起网口,伙伴们散开呈弧形队形,嘴中学着啾啾啾、唧唧唧的鸟鸣声,往网的张口处赶鸟,大头郎、窜窜鸡、黄雀、水鸡子和各种叫不上名字的水鸟,十几只,多的时候近二十只,几乎没有空网的时候,抓到鸟时那种欢呼雀跃的欢乐至今记忆犹新。
  初秋,便是我们在大湾里抓鱼的好时节。放学后,连家也不回就跑到湾边,脱下衣服光着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屁股到苇湾中摸鱼。所谓摸鱼就是蹲在水里用两只手在水中凭感觉抓鱼,鲤鱼、鲫鱼、黑鱼、鲶鱼,抓住一条就用苇蒲叶穿过鱼腮串起来,叼在嘴上,多了就串起来挂在脖子上。有一次,一个叫“海龙”的伙伴“哎吆”一声,说叫嘎牙鱼割着了,我们围过去看到他手指有一个口子渗着血水,但他也收获了一条嘎牙鱼。我连忙折了一根苇杆,用苇子渗出的汁液帮他涂到伤处,别说,还真管用,不仅止住了疼也止住了血。
  有一次,我一把没抓住嘎牙鱼,它竟然“吱溜”一下钻到我的屁股底下,把屁股刺破了一个口子,回家吃晚饭时不敢坐板凳只喊腚疼,母亲脱下我的裤子看到已红肿的伤口,又是心疼又是气恼,照着我的屁股叭叭就是几掌:“叫你摸鱼!叫你蹚水!”我哭着向母亲求饶说“再不敢了,再不敢了——”但那时的我正是“记吃不记打”的年岁,两天还没过呢,就又邀上小伙伴往南大湾去摸鱼儿了。
  记忆的闸门又勾起了我一段刻骨铭心的回忆:
  一九六八年三月份被批准入伍后,我穿着崭新的军装回家和母亲告别,然后学着电影里的样子庄重地向母亲行个军礼:“娘!儿子穿上了军装,成了一名军人,请您检阅!”母亲用慈祥欣慰的目光凝视了我片刻,把我揽入怀中喃喃地说:“当年差点被扔到乱葬岗子的孩子,这不也成了大小伙子,当兵穿上军装了。”然后母亲语调平静地向我讲述了我出生时的往事:那是阴历十月的某天傍晚,我落地后浑身发紫,没有呼吸更没有啼哭,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奶奶叹口气说:“这么大个小小子生下来就是个死的,可惜了的。”我被放到板柜下面冰凉的地上,然后奶奶叫老爷爷去背粪筐,说趁天还没黑透把我背出去扔了……听着老爷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刚生产完身体极度虚弱的母亲急了,她挣扎着坐起来对奶奶说:“娘,您先别——我看到孩子心口窝像是在动弹,您把他抱上来,我给他暖和暖和……您喊您儿子的小名,我答应着,兴许能活过来。”将信将疑的奶奶把我抱进了母亲怀中,然后,在她和母亲一声声的呼唤和应答声中,奇迹竟然真的发生了,我的小胸脯开始有了微弱的起伏,接着,我用一声不太嘹亮的啼哭,向这个世界宣告着我的到来。
  后来母亲说,当时她躺在炕上,且油灯昏暗,哪能看到板柜下面孩子的心窝在动,其实,她就是不舍得刚见面的骨肉就这样被扔掉。我幸福地依偎在母亲的怀里,笑说:“娘,我就是咱南河大湾的苇子,命大。”
  多年以后,我的脑海中也常常闪现出这样一副画面:初春时节,南河大湾因缺水而几近干涸,苇湾四周龟裂的缝隙也达手指半深,然而,依水而生的稚嫩苇芽却以柔嫩身躯顶起了厚重的泥块而破土而出。是大地母亲唤醒了芦苇的生命,用它的傲骨和顽强,向世人昭示芦苇的生命力;而我的母亲则孕育了我,并在生死一念间从鬼门关把我给夺了回来。母爱如山,母爱似海。
  在那物资奇缺的年代,芦苇就是大自然给予我们的馈赠。深秋时节,村里把苇子湾按照大体估摸的面积,在湾边丈量好距离分到生产小队,小队让每家出一个劳力收割芦苇和蒲草,割多割少都是自己的。那时父亲在福建前线海军鱼雷快艇部队,我家没有男劳力,但勤劳而要强的母亲却不舍那份芦苇,她扎上裤腿同别人家的男人一样蹚着冰凉的湾水,用长把镰刀收割苇子和蒲草。看到母亲水中挥舞镰刀的背影,我心疼极了。母亲拉扯着我撑起了一个家,顶起来一片天,母亲像芦苇一样顶风傲雪的坚韧品格,耳濡目染地滋润着我。
  收获到家的芦苇无一浪费全部派上了用场:把叶子打磨掉后,短细苇杆打成苇帘,被收购站收去后出口到日本、韩国等国家,为国家换回外汇;长粗苇杆则用麻绳扎成苇箔,盖新房的时候铺在房梁之上,成了为我们庄户人家遮风挡雨的屋顶;而苇叶则化成了做熟农家饭、烘暖农家炕的袅袅炊烟,那浓浓的乡恋、乡思、乡愁化作了缕缕情思,升上天空和朵朵白云汇聚在一起悠悠飘荡着,向着诗和远方……
  一九七一年的春季,为了搬出老院的那两间土屋,让她的儿子能在新房里娶妻生子,要强的母亲决定盖新房。那个年代,盖新房谈何容易,更何况我和父亲都不在家(此时父亲已转业到上海工作,而我则在胶东昆嵛山某部服役),母亲身边还带着我两岁的妹妹。
  盖新房第一个需要准备的就是前面提到过的苇萡和苇囤子(芦苇捆扎在一起),姨父赶着牛车,把他家早已打好准备来年建房的苇萡送来了;大舅家则全家齐上阵,突击扎好了苇囤子,然后套起马车从二十里外给我们家送来。更令我感动的则是另一件事:当时,和三舅同在新疆某部当兵的战友,也是我未过门的三舅母的二哥,听说我们家要盖新房缺苇子,便写信让他的大哥给我们家送苇子。那个年代,从新疆的信件辗转寄到家乡不知需走多少时日,所以说,当未过门的三舅母的大哥,我亦称大舅的纯朴庄稼汉子用独轮小推车,走了六十里路,把几百斤重的苇子推到我家时,我家的建房工程已进入尾声,但母亲却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后来,我回家探亲时,母亲同我说起此事,她说这份恩情,应念念不忘。
  村子里为我家盖房成立了三人盖房小组,一位本家大爷爷成为建房总管。那时农村建房不像现在一样专业化、市场化,完全是乡亲们邻里相助,生产队派工记工分,建房户管顿粗茶淡饭。那年盖房,全村乡亲们都给予了真诚无私的帮助。多年后母亲动情地和我说:“是亲人们的支持,老少爷们的帮助盖起了五间正房和朝东的门楼,并留出了近30米的大院子,东邻二哥还帮着栽上了几十颗枣树。”
  新房建起来后,母亲大病了一场。几年后,母亲的愿望也实现了,我和妻子虽是在上海结的婚,但结婚后也回家在新房小住了一段时间,1977年,儿子就是在新房的东屋出生的。半个世纪过去了,母亲操劳建起的新房,承载着太多的情感回忆。虽然八十年代初母亲搬到了县城居住,老屋也几易其主,但我每次回老家都情不自禁地到老宅看看,往事悠悠,那里记载着太多的亲情和乡情。
  芦苇还有一个美好而诗意的名字叫作蒹葭,用它来代表纯洁的爱情。当年,我回家探亲时和妻子马路相遇,继尔相恋——那时我已经在烟台水产学校工作。当我回到黄海之滨后,遥望着大海,思绪却飞到了渤海之滨的大山脚下,与妻子在深秋芦苇丛中的羊肠小道上,手挽着手散步的浪漫时光。耳畔勾起了别离之人的相思之情: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夕阳在芦苇稍上跳跃着,接地气的芦苇把浪漫融化在晚秋温暖的斜阳里。
  夕阳、芦苇、天空、暖暖的光,温暖了寂寥的秋天,洁白轻盈的芦花,随着风从湾畔铺天盖地飘来,给萧瑟的清秋平添了些许烂漫的柔美。两只喜鹊落在芦苇湾畔早已落叶的枣树枝上,叽叽喳喳说着情话。风儿在吹,苇杆在摇,朵朵芦花雪花般舞动着,载着浓浓的甜蜜。婚后,我调回了家乡,回到妻子身边。有不少领导和战友及同事问我:咋想的,怎么又回到那个苦海沿边了?我坦诚回答:是爱情和桑梓情的吸引力!
  回首过往的流年岁月,我对芦苇还有着扫尘荡埃、净化心灵及振奋精神的深刻感触。那时我接受了一个较为棘手的工作,在心理和工作的双重压力下,精神负担较重。知夫者莫过于妻。十月末的一天傍晚,她陪同我来到距单位驻地一公里外的河滩散步。晚霞映衬的大片芦苇像是一位美丽女子穿上了金灿灿的衣裙。有芦苇的深秋,虽不惊艳,却着实逍遥。置身其中,纯洁了心灵,放松了心境,那些烦恼也被洗涤干净。
  在以后的工作和生活的时光里,妻子说我像变了个人似的,比过去更加阳光、振奋,也在新的主政地域打出了一片新天地。
  绵绵思绪又从跌宕起伏的悠悠岁月,拉回到喜鹊湖中央我和妻子并肩而坐的观湖联椅上。沐浴着夕阳,我的心境也灿烂起来,灿烂成这密密麻麻的芦苇,默默接受岁月为我们准备好的命运和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