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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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权莹
  这是一条六十年代人工挖掘的河流,她弯弯曲曲,连着西沙河通往滨海潮沟,所以人们叫她潮河。她虽然年轻,但我每每站在她身侧,总觉得,在久远的光阴里,我曾涉水凌渡,在冰凉的河水里,过了如浮萍似游鱼的几生。
  这个春天,我又在滨北来回踱步,去听那潮河的风声,任思绪随节气更迭逐渐臌胀起来的水势而起伏跌宕。几经辗转,纵使再闭塞的人,也总有或多或少的潮河往事流传到耳边,令我最为唏嘘的,必然是那个老女人的事儿。因为她是坊间传说中,我曾面见过的人,别人提起她的时候,我会在脑海中自动为她画一个像,她在那画像里,面容枯槁塌陷,面上无悲无喜,就定格在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她时那样。
  那时我年岁还小,去参加一个亲戚的婚礼,吃过了流水席面,就到了送新人去婆婆家的流程。亲朋好友齐聚,将本就不大的农村院落挤得膨胀起来,鞭炮砰砰作响,烟火如奔,激起一波一浪闹喧喧的红尘。
  她打着包头,走在人群最后,我渐渐被人群落下,和她走到了一处。在送喜的人群里,她那一身白灰色衣衫显得格外突兀。我闻到她身上独有的老年女人的气息,像一只衰老了的牝马在铺满青草和粪便的圈里打滚。
  还是她先开口,说:“你扶扶我吧,我走不动了。”我正有此意,我也走不动了,正需要一个人相互搀扶着往前走。我挨着她的身体,她矮短的肢体努力向前蠕动,我也努力向前蠕动。我怀疑她患着和我一样的病。我忍了好几忍,始终憋住没有问,她的髋关节是不是生来脱位,股骨头不在关节囊里。她大约不懂得那么专业的词汇。我刚想问问,就被妗子急吼吼地喊走了。我远离了她,硬生生被拖进熙攘的人群里,那腥臊混合干草的气味儿就被人身所散发的血气与汗臭所替代,说不上哪个更令人窒息一些。
  我忍不住回望,她那灰色调的衣衫若隐若现,却始终游离在人群外面。妗子悄悄在我耳边说:“你离她远一些,她是个命不太好的‘姑姑子’。”“什么是‘姑姑子’。”妗子回我以默。
  后来,还是从长辈的闲聊里听说,大抵,每个村镇、每个县城都有都会有那么一个人,大多是女人,她们似有大能,有什么天命,需要为众人做些事。比如孩子整日夜啼,医生也束手无策,就喊“姑姑子”去,她们平复哭声,通常只靠一把小米……在坊间的传说里,她们被强大的命运强迫着、折磨着,必须做些事,她们被命运牵系着,捆束着,如不顺从,就要磨灭。她们往往离群索居,有的终生不婚娶,一般命途多舛。而我见过的那个滨北镇的“姑姑子”,就是例外的一个,她似乎也是得到了授意,应该去做事,然而多年来,她抵抗了这命运,不愿意去做。“一个可怜的犟种”。这是村镇里的人,对她最普遍的形容。
  于是命运予她惩罚。她的丈夫,三十冒头就在修潮河下河工的时候病死了,留下三个男孩要她抚养。那个命运还不放过她,问她能不能顺从,她依旧不从,一心只照顾三个儿子,后来那三个儿子在成年后纷纷早亡,她的命运辗转成尘,令人唏嘘。
  当年我听到这个故事,狠狠倒吸一口凉气,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那个释义。我只在后来的岁月里,经常梦见那一张脸。那张仅见过一次,因枯槁而凹陷的脸。那老女人的脸在梦里初时还是毫无表情,后来就见她在潮河边哭喊。“还我丈夫,还我儿子……”我形容不出那种悲怆。我常读山海经,以为杜鹃泣血也不过于此。
  这个春天,我又在滨北来回踱步,听着潮河的风声。潮河岸边,垂柳妆成华盖,将河床紧紧庇佑。河水一片澄澈,全不似梦境中老女子哭喊时的阴冷悲怆。那些陈年事,从不曾在这片年轻的河床上留下丝丝缕缕的痕迹。岸边车马熙来攘往,唯有我的思绪如隔座送钩的春酒,无论如何不能在一个席面间就饮完。而年轻的潮河,还在引风而来,河水沉沙,以涔涔水波催动沿岸垂柳,令它们迎着春风,释出许多柳絮来掩藏所有踪影,而我在款动的白色绒毛边角,在指尖颤动如蝶之际,从那河流朱唇半开、贝齿将露的那一刹那,还是读懂了这条河流的心思。
  此刻的潮河,她正以相思示我,而我如见刀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