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忆当年过麦时
文章字数:3,652



  杨玉美
  芒种过后,气温骤升,连续出现高温天气。白亮亮的大日头像着了火一样威力四射,花草树木像被抽去了筋骨一般蔫头耷脑、无精打采地站立着。夹杂着熟透的小麦味道的干热风吹在人身上,火辣辣的,像理发店里的热吹风机在身上直吹。
  小麦加速成熟,金黄色的麦浪在原野里随风起伏。焦干的麦芒金针一般地竖立着,这是大地颁赐给它们的王冠,傲骄地宣示着丰收的捷报。大型的收割机像一艘威武的战舰,在金色的海洋里趾高气扬地穿梭,所过之处,昂扬饱满的麦穗矩阵变成了白亮刺眼的短麦茬歪歪斜斜地倒伏在温热的麦田里。眼见着几百亩的麦田,一个上午的时间,就被风卷残云般地吞进了联合收割机的肚腹里。农业的科技现代化彻底改变了延续了几千年的生产生活方式,让麦收这样热火鼎沸般的艰辛密集劳动变得轻松而舒缓。
  哥嫂家依然种着几亩地。端午假日,我们回到老家来帮忙收麦,再次体验到丰收的忙碌和喜悦。哥嫂年过花甲,劳碌半生,腰身已经不再坚实挺拔,但干起活来劲头依然不减当年。收割机直接把麦粒倾倒在门前的柏油公路上,只需人工摊开晾晒就可以了。我手握木锨,把麦粒往公路中间推开摊平。干了不到半个小时,手上就磨起了两个水泡。老公说,“哎,忘了让你戴手套了”。看到这两个亮晶晶的白色小水泡,真令我惭愧不已。回想起当年在农村完全依赖人力和畜力收获小麦的过程,我当时也是肩膀能挑、手臂能抗、天不怕地不怕的“铁姑娘”。现如今,几十年不干农活,养尊处优的悠闲生活,胳膊、腿都变得“金贵”了,对农活已经很是生疏了。
  遥想起三十年前在农村参加麦收的过程,那真有战天斗地的豪迈之气啊!对于农民家庭来说,一年一度的麦收,不脱三层皮,掉十斤肉怎么能叫“过麦”呢?
  那时候,小满节气刚过,农民就开始到集市上购买镰刀、草绳、木叉、木耙等生产农具,捎带着买几条咸鱼,打几斤虾酱,应对“过麦”期间,主妇们没有做饭的时间。当然,主妇们是绝对不会忘记早早地腌制一坛子鸡蛋和鸭蛋的。
  麦收前期,是铁匠们最忙碌的时间。旧镰刀要淬火加钢,新镰刀要打磨得青铁白刃,在阳光下泛着铮亮的寒光。农妇们则开始收拾缝补麻袋和化肥塑料袋,再拿出竹筛、簸萁、斗笠,都要用旧布条细密地修补一遍。大门过道里,开始有了妇女们唧唧喳喳地说笑声。屋檐下的家燕也跟着忙忙碌碌地飞进飞出,仿佛它们也在计算着农时似的。
  劳力们开始收拾平整房前屋后的场院。把场院里的杂草除掉,把坑洼填平,把边角补齐,然后泼水洇场,撒上一层碎麦壤,套上毛驴拉起石碌碡一圈圈地碾压,把场院碾轧的坚实光亮。这时候的麦场是农家邻居们傍晚聚在一起纳凉消夏、谈天说地的好场所,更是孩子们撒欢、打滚、翻筋斗的快活乐园。
  农谚说:“三秋不如一麦忙,三麦不如一秋长”。麦收那是跟老天爷抢粮食,需要全家总动员。割麦子是农家的大事情,一般学校会放一到两周的麦假,老师和学生们都回各自家里参与麦收。父亲在县城工作,过麦时也会休假回来,带领全家老少一齐上阵抢收麦子。
  早上四点多钟,天还没有亮透,我就被母亲从土炕上拖拽起来,哈欠连天地跟家人一起坐在毛驴拉的胶皮轱辘木车上。母亲让我躺在她的怀抱里,闻着母亲温热的体香,我晃晃荡荡继续睡。朦胧中,听到一声脆亮的鞭响,小毛驴四蹄欢腾,撒欢地跑向飘着麦香的原野。到了目的地后,母亲把我唤醒,哥哥姐姐已经拿着镰刀站到了各自划分的麦田行道上了。父亲一般独揽五六行,哥哥姐姐一人也得三四行,我最小,一般只分配两行。大家戴好手套,低头弯腰,一手揽过熟透的麦棵,一手握着锋利的镰刀,往怀里使劲一带,一大把麦子就躺倒在臂弯里了。从腰间抽出一根麻草绳,放在地下,把割下来的麦子就势捆起来,一个粗壮的麦个子就摆在了身后。田野里清风习习,麦香四溢。田边的杨树叶在微风中哗啦啦地拍手欢唱,布谷鸟不知躲在哪个树枝上不时地“布谷、布谷”地叫几声,近处却只听到唰唰地割麦声。父亲和母亲在最前面,大哥和姐姐在中间,我和二哥落在最后面。我一会儿直起腰看看前面,一望无际的麦田像金色的波浪在翻涌。再一会儿抬头看看天空,一抹橘红色的朝霞染红了东方的天际,几只飞鸟正向着那道红亮的霞光中飞去。我看着大家都弯腰干活,就拿起镰刀继续割麦子。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感觉腰简直快要断了,手臂也累得发麻。再次直起腰抬头望向天空。东方的那一束霞光已经散去,一轮红色圆盘一样的大太阳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天空有了威严的主宰者,顿时变得白亮肃穆起来。我的情绪也被朝阳点燃,开始欢呼雀跃起来:“快看啊,太阳公公出来啦!”“别东张西望的,趁凉快抓紧干活”,喜悦的欢呼声被父亲严厉地呵斥了回去。此时我早已经是腰酸腿疼,手脚发涨,真想躺在麦田里舒舒服服地歇一会儿啊!可是,父亲带着我们干活中间从不休息。父亲说“眼是草鸡包,手是英雄汉”。干活不要老直起腰看前方,会越看越气馁,越干越松懈。要让人把“活”欺住,而不能让“活”把人欺住。只要不停歇地干,你会发现很快就来到地头了。长大了读了书后,我知道,那就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生动阐释。
  接近中午,汗水把衣服都湿透了。我们又累又饿,浑身酸软。父亲让母亲、姐姐和我坐下来休息,他和哥哥去装车。父亲抓住麦捆在下面往车上扔,哥哥站在车顶上码放,粗壮的麦捆排列整齐地装满了驴车。炎炎烈日下,我们全家人满载着丰收的喜悦和满身的疲惫回家。
  麦子终于进了场院。傍晚,父亲和哥哥抬出铡刀,把麦捆放在铡刀下拦腰铡断。母亲则用木叉把麦穗挑到场院四围,厚厚地铺满了场院。之后,站在毒辣辣的大日头底下翻场就成了我的新任务。这个活也不是好差事,翻完一遍会出一身大汗。天越热母亲越让我多翻几遍。还好,有要好的小伙伴琴与我一起作伴,我们两家的场院紧挨着。翻完一遍场,我们就可以坐在树荫下玩游戏。拾石子、翻毛线、跳方、扔布袋都让我们兴奋无比。这些愉快的游戏把童年的辛苦和磨难都化作了无忧无虑地快乐成长的养料,贮存在记忆的最深处。
  麦子晒干后,进入了“打场”阶段,毛驴就成了场院的主角。哥哥牵着毛驴,拉着石碌碡反复碾轧麦穗。此时的毛驴实在是太滑稽了,前面用布条捂着眼睛,后面屁股上挂着粪兜,在毒辣的太阳下一圈圈地打转。日头像火舌一样,晒得嗓子直冒白烟。此时,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听到卖冰棍的吆喝声了。卖冰棍的大叔,总是来得非常及时,骑着大轮自行车,车座后面有一个盖着棉被的大箱子,箱子里整齐地排列着包裹着花花绿绿彩纸的雪糕。母亲会给我两毛钱,换回四支水果味的大雪糕。我轻轻撕去彩纸,慢慢舔一口,冰爽的甜汁顺着焦渴的喉管一直流到心里去,那叫一个透心凉啊!那是天底下最美最爽的美味啊!
  打完场后,就是最关键的环节——扬场了。那可是农把式最精彩的展示啊!扬场要选有阵阵微风的下午或黄昏。至少需要三四个人一起配合。扬场是绝对的技术活,最考验一个农民把式的技能本领。好的扬场把式拉开架势,前腿蹬,后腿弓,上身直立,双臂用力把木锨往空中一扬,把麦子高高地抛撒出去,一道金色的弧线在空中划过,麦粒均匀地落下,麦皮随风飘走。不一会儿,一道金色的麦岭就显露出来。麦粒在夕阳光辉的照耀下,像落下一层金豆子。此时此刻的扬场把式,身上披着一层金色的霞光,多么像一个神勇的武士啊,他手中高高扬起的木掀就成了接通天地人神的法器。他是昄倚大地的神圣使者,接受着上天广博厚重的赐予和馈赠。
  民以食为天,每一粒粮食都是用农民的心血和力气换来的。农民们在耕种、收获粮食的过程中体验到对天地的敬畏和尊重。所以,这个时候,家长非常忌讳小孩子们在麦场上胡说,如果孩子们偶尔会好奇地问一句“怎么看不到麦粒啊?”就会莫名其妙地招来家长的一通训斥。
  掌灯时分,麦场里灯火通明,此时的麦场里没有一个闲人。母亲忙着把干净的麦粒聚拢成堆,父亲忙着清理麦壤。麦壤既是烧火的好燃料,也是农村和泥盖房子的好拌料。掺和了麦壤的黄泥更结实更保温。所以,要把麦壤打成垛贮存收藏起来。父亲用木叉挑起麦壤,一层一层地压实,顶上再用黄泥巴糊起来加固。于是,一个个黄蘑菇一样的麦穰垛成为农村一道独特的风景。麦穰垛是乡村的标志,也是乡村的灵魂,经常有各种各样的风流韵事在麦穰垛里发生。这些带着乡俚野味的有色故事会成为农民们津津有味的谈资话题,从夏天一直传播到秋天和冬天。像带腥味的食物一样滋养着村民们漫长无聊的闲散日子。
  直到粮食晒干装仓,家人撤出场院,怎么也得十天半月的时间。这十几天里,我们吃到了一年吃不了几顿的葱花白面饼,吃到了带有淡淡臭味的冒着黄油的咸鸭蛋。我们还品尝到了油炸黄花鱼和豆腐炒虾酱。有时,在父亲的下酒菜里,我也能抓几粒油炸花生米放到嘴里嚼上半天,然后被父亲笑着强灌一口小酒盅里浑浊的老烧酒。我被辣得咧起嘴巴,眯起眼睛,从父亲的怀里挣脱着跑开。还有与小伙伴在麦场里欢乐的游戏和私密的悄悄话,都随着“过麦”的完成而怅惘地结束了。
  随着工业文明进程的加速,紧张忙碌的“过麦”成为乡土农耕文明时代的独特记忆而一去不复返了。那些发生在麦场院里的热闹场景也成为了一代或几代人的美好回忆而封存于历史的深处。
  如今“过麦”一词,只存活于老年人的呓语和文人骚客称之为“乡愁”的矫情文字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