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史王薛”还是“贾史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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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杰
  《红楼梦》第四回“护官符”中提到的“四大家族”,其排序,己卯、庚辰、俄藏、蒙府、戚序等早期脂评抄本及程甲、程乙本均作“贾史王薛”,只有甲戌本的排序是“贾史薛王”——
  (门子)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其口碑排写得明白,下面所皆注着始祖官爵并房次。石头亦曾照样抄写一张,今据石上所抄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小字注: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除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小字注: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现住者十房,原籍现居八房)。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小字注:紫微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八房分)。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小字注: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
  雨村犹未看完(眉批:妙极!若只有此四家,则死板不活,若再有两家,又觉累赘,故如此断法),忽闻传点人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听说,忙具衣冠出去迎接(侧批:横云断岭法,是板定大章法)。有顿饭工夫,方回来细问。
  按照大多数版本,特别是随着程高印本的广泛流传,以及1982年以来人民文学出版社“红研所”校注本的大量印行,在一般读者的概念中,“四大家族”的顺序,就是“贾史王薛”,顺嘴得很。甲戌本的这个“贾史薛王”的排法,就显得特立独行。
  哪个好些?
  我们分别来看。
  “贾史王薛”的排法,除了它是版本中的“多数派”、让读者耳熟能详之外,还在于其遵循的是中国千年不易的“官本位”文化。
  贾、史、王三家,俱是老辈儿上有着公爵、侯爵、伯爵头衔的贵族之家。王家这时还有王子腾做着大官。
  而薛家明显的,一是无爵,不是贵族,二是到薛蟠这一辈儿,连个官儿也不是,已成了“不过赖祖父之情分、户部挂虚名”的商人,说好听点儿是“皇商”,其实就是一介平民了。
  还有一点,书中说得明白,这个“口碑”的排写,不仅系于其家族“始祖官爵”大小,还有“房次”的因素。
  四大家族中,贾家支庶最为繁盛、房头最多,共有二十房分,其中亲派八房在都中;其次史家,有十八房,在都中的十房,比贾家还多,所以势力大嘛;王家差些,共十二房,在都中的有二房;薛家总只八房分,未说有住在都中的,看来都在原籍。
  为什么还要强调在“都中”的房分人口?这是因为京城的地位谁都知道,住在“都中”的房分人口多,就说明这个家族的地位高、势力大、核心竞争力强。朝中有人好做官呀。当然也是双刃剑,伴君如伴虎,风险也大得多。一旦“坏了事”,便是“树倒猢狲散”。
  既然如此,甲戌本为何却抄成“贾史薛王”呢?
  解读这个排序之前,我们要先了解甲戌本在红学版本研究中的特殊地位——换言之,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本子的地位特殊,这个问题就不大值得拿出来讨论。
  陈守志、邱华栋著《红楼梦版本图说》(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是这样介绍甲戌本的:
  1927年夏,甲戌本现于上海,为胡适购得并题名为《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残存十六回。1948年12月,胡适将甲戌本带至台湾,后寄藏于美国康乃尔大学图书馆,2005年初被上海博物馆购藏。
  胡适认为甲戌本是“世间最古的红楼梦写本”。红学家们普遍认为,甲戌本所据底本最接近曹雪芹原稿的本来面貌……多数学者认为,现存甲戌本是一个过录本,抄写水平不高,但比较忠实于底本。从内文分析,甲戌本保留了许多优于他本的异文。
  笔者在此要亮出自己的观点,甲戌本保留的这个“贾史薛王”的排法,就是一段明显的“优于他本的异文”。
  何以然?有两点。
  其一,最重要的一点,是它在文学艺术手法上表现出的高妙、超前。
  门子出示给贾雨村的这张“护官符”上,抄写的“本地大族名宦之家”,并不止于这四家,但脂批说得到家,“妙极!若只有此四家,则死板不活,若再有两家,又觉累赘”,所以,只让雨村看到“金陵王”,就“横云断岭”了。怎么截断的呢,是有客人来了。什么客人?来给杀人犯薛蟠说情的!谁来说情?是和以上包括薛家在内的三家“联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皆有照应”的“四大家族”之一、王家的人——“王老爷”来拜!
  “王老爷”来的当口,恰是门子给贾雨村出示“护官符”、正看到“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这一句的时候。你想那个镜头:贾雨村的目光刚好落在“金陵王”的“王”字上,“王老爷来拜”的画外音就响起。这个设计,是不是很飒很有创意!
  事实上,最初引起笔者对甲戌本“贾史薛王”异文关注和兴趣的,还就是这个电影镜头式的画面感。笔者曾就此请教过电影学专业人士,得到的回答就是,这是一种第一视角单线叙事的视听语言。
  周汝昌先生曾评价“雪芹的小说,已经有点像现代电影艺术,很懂得运用‘多镜头’‘多角度’‘多层次’‘多衬染’的手法。”(《红楼小讲》第十六讲“刘姥姥”)
  这种电影镜头化的文学描写,确如周汝昌先生所说,被曹雪芹运用自如,多处可见。如第七回“送宫花”,就很像是周瑞家的扛着摄像机,一个长镜头下来,把宝钗、迎探惜三春、凤姐、平儿、宝玉、黛玉的性格逐一扫描了出来。
  说曹雪芹懂电影,当然是开玩笑。但他懂得戏曲审美,却是骨子里带的。
  敦诚《寄怀曹雪芹(霑)》诗“扬州旧梦久已觉”句下小注说他幼年“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而他的祖父曹寅“能自作戏自演戏”,在苏州织造任上时,就养了戏班。康熙南巡驻江宁行宫时,“照例每晚‘进宴’‘演戏’,皆寅一人之事。至雪芹时家中尚有遗存旧时女伶,皆‘皤然成妪’”(周汝昌《红楼梦新证》第七章“新索隐”)。《红楼梦》第五十四回贾母提到的《续琵琶》,就是曹寅撰写的传奇,今存抄本。
  当多才多艺的曹雪芹成为一位作家,他在刻画人物、叙述情节时,脑子里会先有一幅幅灵动的导演草图,而借助自己的生花妙笔,将白纸黑字,按照巴甫洛夫理论,通过读者生理上的第二信号系统接收、加工后,还原生成出一组组他预先设计好的活泼的电影镜头式画面,收到让读者会心会意、欣然一笑或是潸然泪下的效果,对他来说还是什么不可理解的难事吗?
  其二,若说“贾史薛王”中的前两家,贾家和史家,公侯之家,实力确为薛家望尘莫及,但说到王家,跟薛家的差距有那么大吗?
  王家始祖王公,爵位是“县伯”,职务是所谓“都太尉统制”,这显然是一个武职。看来是像贾家一样,也是军功起家。说起后辈儿孙的糟糕程度,两家也难分伯仲。但还不是一个糟糕法。贾家甭管多糟,好歹还强逼着孩子们读书写诗、骑马射箭,多少带有一点儿公侯府第家教的样子。王家的门风,最大的问题是缺乏文化教养。大家闺秀的王夫人的呆直木讷、毫无情趣;王熙凤的大字不识、泼醋打滚;王仁王信的寡廉鲜耻、鬼鬼祟祟;外加乡下一个可笑的刘姥姥找上门来,既不是贾家的亲戚,又不是史家的关系,偏是女婿狗儿的祖上与他们王家“连了宗”的……有一个算一个,几乎人人脸上刻着一个大写的“俗”字。
  史家的文化不多说,单拿出老太太和半个史湘云,就足够碾压王家一家子。
  再看薛家,虽说也出了薛蟠这么一位以一当十的纨绔中的战斗机,但整体上,从薛姨妈(虽说也是王家的女儿,但气质是肉眼可见的比王夫人、王熙凤娘儿们都强,看来薛家的门风能改造人滋养人)到薛宝钗,再到薛蝌、薛宝琴,大家的评价怎样?但凡王家能有这么一位拿得出手的,咱也就不再质疑“王家”“薛家”谁先谁后了。
  薛家祖上是没有出过爵爷,但出过一位“紫薇(微)舍人”薛公。“红研所”校注本对这一职务的注释是:紫薇舍人,即中书舍人,为撰拟诰敕之专官,以有文学资望者充任。
  第四回原文也说得明白,人家薛家“本是书香继世之家”,只是后来“沦落”为商人,特别又出了薛蟠这种不肖子弟,所以蒙府本脂批“为书香人家一叹”。直到薛蟠、宝钗的父亲在日,还是“令其读书识字”。不过薛父死得早,王家女儿出身的母亲又怜惜薛蟠是个“独根孤种”,一味“溺爱纵容”,“遂致老大无成”“终日惟有斗鸡走马”,出息成一位“呆霸王”——王家之家教特点,又窥一斑。好在从来女儿随爸爸的多些,宝钗给薛家争了一口气。
  宝钗争的这口气,最要紧的,是入了“待选”之列,有望“穿黄袍”。
  原来“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世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择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薛家的女儿,就符合这个条件!
  单看“选秀”资格这一点,薛家不仅超越王家,甚至都可以比肩贾家。元春入宫,封妃之前,也是“才人”“赞善”一般的女官,即“女史”。加封贤德妃,同时兼任“凤藻宫尚书”,给人一种掌管后宫文翰笔墨的感觉。宝钗之才华学识、性格修养,直是元妃的影子。若不是曹雪芹非要留她在贾府,安排她与黛玉一起“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您以为以她的实力,就做不成又一个“穿黄袍的姐姐”吗?
  但是,这种资格、这种机会、这份荣耀,王家的女儿似乎从来没份儿。甭管她们家一度多么阔、多么洋、多么“得烟儿抽”。
  这时,人家“今上”选秀旨意中提到的“世宦名家”,显然包含有“紫薇舍人薛公”之家,而排斥了“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家。
  这时,您还觉得,“贾史”之后,应该是“王薛”吗?
  总之,在曹雪芹那里,艺术高于一切。官位、房头乃至年齿这些世俗的秩序依据,到了他的笔下,都只会服务和让步于小说艺术和情节的需要。如,宝钗年龄比黛玉大些,故其排序,在书中从来都是钗前黛后。第十八回中,贵妃金口玉言,也终是“薛林二妹”。可是到了三十四回袭人给王夫人提醒“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时,就突兀地变成了“林姑娘宝姑娘”。要知道,袭人可是丫头里面最讲规矩秩序的,又是在王夫人跟前。所以,这时她在强调“男女之分”、大谈“君子防不然”时,忽然把年龄小的林姑娘放在了年龄大的薛姑娘前面,则谁才是“男女大防”的一号防范对象,不就在王夫人那“天真烂漫”的脑袋里,重重地打出了个惊叹号么!
  我们只能认为,这既不是袭人的口误,更不是作者和抄录者的笔误,而恰恰是曹雪芹特有的、与“贾史薛王”排法一致的文学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