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札记———凤姐今天穿什么
文章字数:3,837

  钱杰
  《红楼梦》这出精彩超群的大戏,曹雪芹不仅是最佳编剧,还是最佳服装师、化妆师。这其实与作者自己家庭的经历有着密切的关系。由于祖辈父辈曾担任过多年的江宁织造,自幼耳濡目染,使得曹雪芹对于涉及服饰的称谓用途、乃至服装纺织的制作技法等知识,都十分熟悉和亲切。这是一种独特的家族文化。当他将这些骨子里的文化熟稔地弥散在《红楼梦》的写作中时,就为我们呈现出多姿多彩的人物形象。他笔下的角色每次出场穿什么戴什么,不仅高度契合剧情的具体需要,还能引起“看官”更多会心的人设联想。
  我们以凤姐为例,看她几次重要出场时穿的是什么。
  “洋”服盛装接黛玉
  第三回,“那日”(未说几月,当在冬季。由下文黛玉见凤姐穿“窄褃袄”“银鼠褂”和贾母安排说“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可知),黛玉“弃舟登岸”(脂批:这方是正文起头处),“进入神京”城中。到宁荣街,自东而西,过宁国府,由“西边角门”进了荣国府。
  黛玉初次见到王熙凤,只见“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带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脂批:大凡能事者,多是尚奇好异,不肯泛泛同流),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
  从荣国府新一代当家媳妇凤姐的角度来说,新来的这个林家小妹子,来历不凡,是她最大最有力的靠山老太太的“心肝儿肉”。从来都自觉在思想上行动上与老太太保持高度一致、同频共振的凤姐,当然要高度重视这次见面。能体现出重视程度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隆重华丽的服饰,让黛玉这个见过世面的官宦小姐也觉得她“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
  红色最能代表凤姐争强好胜、爱出风头的性格特点。所以这天她的服饰在包括“金黄”“豆绿”“石青”等在内的“五彩”基调上,主打一个“大红”。
  如脂砚斋所提示,凤姐能干自负,她的衣饰也不肯随俗从众。凤姐衣服的不同凡响,并不仅仅因其鲜艳华贵——华贵到龙盘凤舞,不无“僭越”之嫌,联系到六十八回,她竟放言“便告我们家谋反也没事的”,可知“四大家族”之败,是包括主子奴才皆“狂妄豪纵”在内的系统工程,咎由自取了——更有“奇”和“异”的因子。
  而这个“奇”和“异”,又有很大成分来自于“洋”。如她衣服中的“洋缎袄”“洋绉裙”。
  王家的“洋”,可参看第十六回王熙凤自白,“那时我爷爷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的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脂批:点出阿凤所有外国奇玩等物)。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
  所以,我们看到第四回“护官符”提到的四大家族,贾家的“白玉为堂金作马”,是极言其“贵”;史家的“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是极言其“势”;薛家的“珍珠如土金如铁”,是极言其“富” —— 而王家的“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是极言其家“奇货可居”,或曰“洋”。
  不仅她穿的衣服是洋料子的,她用的挂钟、玻璃炕屏(第六回),以至连她的跟班都“随身各自有钟表”(第十四回)。这都是“洋船”上舶来的奇货。
  难怪她瞧不起走了下坡路的夫家,臊在贾琏脸上:“把我们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呢。”(第七十二回)
  就连她姑妈皇商薛家送来的“宫里头作的新鲜样法堆纱花”,她也一点儿都不稀罕。四枝宫花,她转手就送了秦可卿两枝。(第七回)
  “家常衣服”逗贾瑞
  第十一、十二回:腊月初二这天,凤姐看过病重的可卿,回来向贾母禀报。尽管她报喜不报忧,说可卿“暂且无妨,精神还好呢”,但经多见广的贾母已料知实情。“沉吟了半日,因向凤姐儿说:‘你换换衣服歇歇去罢。’”
  让王熙凤赶紧“换衣服”,是老太太对病重之人的一种忌讳。这是旧时家常陋俗,去去晦气的意思。哪怕这个“病重之人”,一度是老太太“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
  凤姐回了家中,“平儿将烘的家常的衣服给凤姐儿换了”。
  还没说两句话,贾瑞就来了。
  “凤姐急命:‘快请进来’”。却未再更衣。这里脂砚斋在“凤姐急命”侧批:立意追命。
  “贾瑞见凤姐如此打扮,亦发酥倒,因饧了眼问道……”
  “酥倒”一词,还曾用在第二十五回里写薛蟠的没出息劲儿上。
  “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
  当然,在脂砚斋看来,写“呆兄”这一笔也未见得是“唐突”颦儿之语,不过是写“情字万不能禁止者”。
  而此时贾瑞见到的凤姐,是“如此打扮”的穿着“家常衣服”的风情万种的居家少妇。
  这个“家常的衣服”是什么样子呢?曹雪芹惜墨如金,此处没有明说。但我们可以猜一猜。
  前面说了,凤姐爱穿红。初见黛玉时穿的是比较正式的“大红洋缎窄褃袄”。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见到的凤姐,“家常带着紫貂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
  即所谓“家常”衣着。
  但我们想,因刘姥姥毕竟是外客,所以这天贾瑞看到凤姐所穿的,应该与刘姥姥见到的有所不同,当是一个简化版的“家常衣服”。又因说是“烘”过的,想来还是那件见刘姥姥时穿的“桃红撒花袄”吧。
  见刘姥姥时,凤姐是“端端正正坐在那里”;见贾瑞,可就不一定“端端正正”了,有的只是“粉光脂艳”。
  穿着“桃红撒花袄”的“粉光脂艳”的小媳妇,又加上别有用心的言语挑逗——脂砚斋批明“这是钩”,性饥渴的青年,立时不拿自己当外人,一口咬上美人钩“酥倒”了。
  第八回描写宝玉、宝钗的初次单独相会,宝钗的装扮,与第七回周瑞家的见到宝钗时,是一样的,也都是“穿着家常衣服”。
  无疑,“家常衣服”,穿在年轻漂亮的女子身上,对异性特别是年轻男子是有杀伤力的。故而这种特别讲究“男女大防”的“大族人家”里,对女子何时何场合穿什么衣服,素习有一定规矩。
  比如,即便是像秦可卿这种病得要死的女病人,见个大夫,也得“一日换四五遍衣裳”(第十回)。
  当然也不惟只如此要求女子,反过来也一样。宝玉这样的尚未成年的男孩子,第一次见到表妹黛玉,他祖母还笑着嗔怪他“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第三回),即礼仪不甚得体。所谓“脱了衣裳”,也是换了“家常衣服”的意思。
  则凤姐“如此打扮”地见一个本不应单独见面的青年本家小叔子,意欲何为?
  王熙凤很清楚也很自信自己“如此打扮”“家常衣服”的“杀伤指数”。特别是对这位“癞蛤蟆想天鹅肉吃”“没人伦”的瑞大爷来说,足以杀他个有来无回、片甲不留!
  护花主人王希廉评曰:“贾瑞固属邪淫,然使凤姐初时一闻邪言,即正色呵斥,亦何至心迷神惑,至于殒命?乃凤姐不但不正言拒斥,反以情话挑引……”
  凤姐“挑引”贾瑞的“鱼钩”,除了“情话”,还有“如此打扮”。
  短打素服战“小三”
  第六十八回,凤姐要下套将尤二姐赚入大观园自己的手掌心里时,这天是个十五。几月没明说,“似是”十月(周汝昌《红楼梦新证》第五章“红楼年表”)。
  旧时民间有“初一、十五不拜(会)客”的风俗。所以前文贾母打发凤姐去探视可卿时,专门嘱咐“明日大初一,过了明日,你后日再去看一看他去”。
  但尤二姐却“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凤姐偏要挑这么个好日子来与她“会晤”。
  我们看她这天出场穿的又是什么?
  带着贴身丫鬟、管家媳妇,还有一众恶奴凶仆,凤姐的人马浩浩荡荡,“素衣素盖”,一径扑到“宁荣街后二里远近小花枝巷”贾琏的外宅。
  兵临城下,尤二姐只得硬着头皮迎出来,只见凤姐“头上皆是素白银器,身上月白缎袄,青缎披风,白绫素裙”。
  “红装”改了“素裹”。什么意思?
  从车马到衣着,从主子到奴才,从头上到脚下,这伙人一身素白,服的乃是“国孝”“家孝”两层重孝。加倍映衬出贾琏“国孝家孝之中,背旨瞒亲”“停妻再娶”这一行径的非法性、无耻性及其严重性。当然也就更把尤二姐这个“小三儿”的不堪、可恶,加倍放大在聚光灯下了。
  “月白缎袄,青缎披风”,这分明是短衣襟、小打扮,女将出征的风采。凤姐此来,起的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之心,动的是“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姐们儿先礼后兵,好就好,乖乖地跟我走;若不好,今儿就今儿了!
  王熙凤虽说是大家闺秀不假,但她没什么文化,“刘项原来不读书”,脸说翻就翻,撒泼打滚撕头发,气质登时就能转换,毫无心理障碍,不必酝酿过渡。
  她这身披挂就是做好充分野战实战准备的作训服、战袍。结果发现遇到的是尤二姐这种小白兔型的“小三”,备好的野战、实战计划根本用不着,代以心战、暗战即可。几句花言巧语,便把“小白兔”轻松搞定。
  凤姐一肚子狂飙没发出来,精心设计的“战袍”白准备了。又攒了几天,到底跑到宁国府,摁着尤氏和贾蓉把后续打击方案实施了一遍。
  闯进宁国府时,凤姐穿的什么衣服,书上没再细说。但1987央视版《红楼梦》电视剧所展现的画面,跟我们所理解和想象的一样,几乎还是头几天去抄小花枝巷时那一身,只是少了披风,也没带那么多人马。因为宁国府她从小出入玩耍、长大后协理家务,地熟人熟,跟荣国府一样,都是她的主场,用不着那么麻烦。
  那天是文攻,今天可是武斗。
  但见凤姐变成了刀马旦,素服短打,单枪匹马,一趟急急风,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连哭带嚎,吓跑了贾珍,搬着脸骂够了尤氏,打足了贾蓉嘴巴子(还没用自己动手)……偌大一个宁国府,跟戏台似的,愣被这娘们儿跑了个圆场,闹得鸡飞狗跳、人鬼不安。
  文学作品中,人物的服饰和对话、肢体动作等一样,都是很重要的细节。讲究的不仅是精细,还得自然、得体。能够写出味道、传出深意,则是最高境界。人物服饰描述刻画得好,简直可以起到没有台词的配角作用和无声胜有声的解说效果。《红楼梦》这种世界级文学经典就能做到。
  (所引正文据吴铭恩《红楼梦脂评汇校本》清华大学 出 版 社202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