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平市韩店镇新世纪中学 张智璇
　　天边没有星子，只有一弯弦月。月上柳梢头，斜斜地挂在中天，有风拂过，只见那升腾的雾气缓缓荡开，然后那月亮便抖了几下，惊起几声虫鸣。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天阶凉如水的夜色，染得整个穆州城都是清冷的。我在街上徘徊许久，不知不觉又来到了这个小茶馆。有个衣着华贵的男子问我在这个茶馆里有没有一个常穿青衫爱讲“三十六计”的老人，他的声音略显急促，因为那老头儿是他失踪了八年的父亲。
　　我摇摇头：“穿青衫的老头儿倒是曾有一个，他只讲笑话，不讲什么三十六鸡、七十二鸭。”那人谢过我，神情略显落寞，我望着他的背影渐渐被暮色笼罩，不由心生悲凉。
　　这些年来战乱不休，那些故人也是逃的逃、亡的亡，其间这小茶馆不知易了几次手，几年辗转下来虽还保留着曾经的名字，却失了当年的味道。特别是在那个穿青衫、爱讲笑话的老头儿走了之后。
　　那个老头儿叫洛青衫，长得干干瘦瘦，青白色、皱巴巴的脸上时常青一块紫一块的，着一袭青色长衫，那长衫可是又脏又破，好像好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站在那里，远远望去，就像茶馆门前的那株老松树，干巴巴的、永远直不起腰。他揣一块惊堂木，可的确又不像说书的，一开口除了絮絮叨叨讲一些乱七八糟的故事之外，尽是“兵贵神速，不战而屈人之兵”这些教人半懂不懂的笑话。因他姓洛又常着青衫，因此别人给他取了个绰号“洛青衫”。说来也好笑，因为这绰号和那位崇历十八年的武状元洛祯的重了，不过也没人在意，洛将军在天有灵怎么会和一个干干巴巴的疯老头儿计较。
　　他一到店里，所有喝茶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人道：“洛青衫，你脸上又添新伤疤了。”他不回答，惊堂木一拍，就开始絮絮叨叨讲他的故事，他讲什么“空城吓走敌人”“美人其实是刺客”“明明是修道，结果却烧了人家的粮仓”……这些东西我听不懂，旁人也不懂，但还是饶有兴致地听，因为它着实好笑。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一年前，那是一个冬夜，风都能把人脸划出血来。
　　“诸位！”他蔫蔫地瘫在地上，惊堂木一拍，因用力过猛竟咳了起来，台下宾客见状哄堂大笑。
　　洛青衫不计较，只淡淡扫了台下一眼，略显青白的脸上浮上一丝异样，半晌他眼珠动了一下，不动声色擦去嘴角咳出的鲜血。
　　我心里掠过一丝不可名状的感觉，仿佛被针扎了一下，隐隐作痛，然而只一瞬便消失不见。看来，我还不是一个完全麻木的人。大胤摇摇欲坠、朝不保夕，所有的子民皆是蝼蚁，说不定明天就化为黄泥，在这样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却又注定躲不过变得麻木，变得……就像我周围坐着的人一样。
　　洛青衫缓了缓，道：“诸位可曾听说过洛青衫？”
　　“洛青衫？”众人闻言，笑得更厉害了，“你还真是疯了，你不就是洛青衫？”
　　他猛地一怔，不知道是怎么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的嘴张合了半天，终于道：“不，不，是那个洛青衫 …… 洛祯……”说完之后，他抿了抿嘴唇，目光躲躲闪闪，似乎有点不安又有点不甘。然而，没人会把他的神情放在心上，因为洛青衫本来就是来讲笑话的，不用看，只需听便好了。
　　话说回来，洛青衫口中的洛祯便是那位七八年前战死沙场的洛将军，坊间传言洛将军生前喜着玄青长衫故号曰“青衫”。我无奈叹了口气，世间缘分际遇着实巧妙，面前这个干瘦疯老头也着青袍，估计洛将军泉下有知也不会料到如今会有一个叫洛青衫的疯老头来辱他的威名吧。
　　“洛青衫，莫非你又要说你自己其实是洛大将军的事？”不知是谁突然道，“我那天都看到了，你在张家弄堂说自己是洛将军然后被人家吊起来打！”此言一出，又是惹得一阵大笑。
　　虽说他叫的“洛青衫”正和洛将军绰号相同，可这门子东西是不能随便冒充的，更何况是冒充受大胤子民敬重爱戴的洛将军。我强忍笑意，心想，这老头儿不会是疯了吧。
　　“你，你这是说的哪里话？”洛青衫低着头，脸上晦暗不明，昏黄的烛光摇摇晃晃打在他身上，在墙上投下的黯淡的影子有些薄凉，仿若秋末挂在枝头的最后一片枯叶，只肖风轻轻一吹便会栽落下去没入黄土，“我本就是……遭人陷害……逃过一死沦落至此……”他好像鼓足了好大勇气才说出这话，说完之后却突然叹了一口气，两眼发直，像被什么东西拿捏住了魂魄。众人见状，笑得更厉害了。
　　我呷了一口茶，终是忍不住笑出声，心道这老头儿果真是疯了。不过还好，至少不用和他计较太多，他负责出丑，而我和其他人一样只负责笑就好了。话说，洛青衫是什么时候来到穆州的？约莫是六七年前吧，我慢慢回忆，却见他开始发抖，哆哆嗦嗦半天，他终于抬起头，嘴角微微抽搐了几下，却终是摇摇头没有说出半句话。有风穿堂而过，我不禁打了个冷颤，再回首看时台上早没了人影，那个羸弱的身形正一点点挪动着爬出门外，渐渐被夜色吞噬。
　　洛青衫离开了，人们在笑声中走散了。
　　此后，我们谁也没有见过洛青衫，再然后战乱愈演愈烈，穆州百姓流离四散。
　　洛青衫去了哪里，没人知道，或许是死了，也或许是逃了……
　　饮尽一壶茶，付给掌柜茶钱时，我突然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那人寻的那个老头儿真是洛青衫该多好，只可惜洛青衫只讲笑话，不讲什么“三十六鸡、七十二鸭”，可世间本就没有那么巧的事情，我摇摇头，最终离开了。